2020年7月

　　浙江省安吉县

　　四海广场(化名)外的

　　一片小树林里

　　发生了一场械斗

　　两伙人大打出手

　　这是一伙

　　常年盘踞在安吉四海广场

　　以卓斌为领头人的

　　恶势力团伙之间的内斗

　　带头的是几个二十多岁的成年人

　　也有几名未成年人参与其中

　　办案检察官

　　通过深入调查发现

　　这起聚众斗殴案件的背后

　　隐藏着一个

　　影响全县、全市乃至全国的

　　药物滥用问题

　　打架斗殴案背后的青少年团伙

　　从2019年开始,一群以卓斌为老大的小群体就盘踞在四海广场上,他们长期住在一家名为四海城市客栈(化名)的日租房里。

　　17岁的章永志在这里第一次交到了朋友谷一名,认识了跟他有着相似经历的文思豪与陈明明。

　　卓斌小团伙里的这些孩子多半有着各自的家庭问题。父母离异、初中辍学的章永志第一次感觉到,原来有这么多跟他相似的人。

　　在当“小弟”的那几年里,谷一名很少回家住,在城市客栈里他几乎没有睡过一次好觉,周围是24小时的灯光和吵闹声。

　　陈明明的父母在菜市场卖鸡,从小他犯了什么事父母都用钱来替他解决。但有些同学嘲笑他身上总有鸡味,加入卓斌团体后再也没有人敢说他了。

　　在文思豪很小的时候,父母离异了,他也向往有朋友可以为他撑腰。

　　可加入了这个圈子后,他又感到后悔了。安吉县公安局法制大队民警颜仁杰记得,文思豪跟他说过很多次,自己想要离开,可是离不开了。

　　聚众约架被抓捕

　　2020年7月11日凌晨,卓斌挑起了章永志与受害者汪家明的冲突。在四海广场外的一片小树林里,卓斌指挥着这帮未满18岁的少年挥舞着拳头与工具,将汪家明打得面目全非。

　　4天后,小团伙内部发生冲突,在那片小树林里,他们带着开山刀、斧头等一齐上阵……这场混战以其中一人头皮破裂出血、留下长达8厘米伤口的结果告终。

　　当天,这场聚众斗殴被举报到安吉县公安局。随后,卓斌一伙人被抓获。

　　2020年11月3日,安吉县检察院对以卓斌为首的恶势力团伙的10余人提起。

　　2020年12月23日,安吉县法院作出判决。法院经审理查明,2019年以来,以卓斌为首要分子,黄刚、马一航为,同时纠集未成年人章永志、谷一名、文思豪、陈明明等10余位成员的恶势力犯罪集团,长期以四海广场为主要活动范围,在安吉县城区等地为非作恶,多次实施聚众斗殴等违法犯罪活动,造成了较为恶劣的社会影响。

　　法院判决被告人卓斌犯和,数罪并罚,执行五年三个月;马一航犯聚众斗殴罪和,数罪并罚,执行有期徒刑五年六个月,其余被告人均被判处一年至三年有期徒刑。

　　因谷一名、陈明明、章永志、文思豪犯罪时未满十八周岁,经综合评估在中的作用及其成长经历、主观恶性等因素,安吉县检察院依法对4人作出附条件不起诉决定。

　　检察官发现犯罪背后的滥用药物问题

　　起初,没人把滥用药物的情况与未成年人的犯罪问题联系起来。最先发现章永志有疑似嗑药症状的,是安吉县检察院承办检察官竺炜,她将对章永志的社会调查任务委托给了安吉微善公益联合会会长盛聪。

　　有一次,盛聪看见章永志躺在床上,嘴里满是脏话。盛聪还看到垃圾桶里有很多空药板,那是一种叫作右美沙芬的止咳药。

　　盛聪把这件事报告给了安吉县检察院第一检察部主任竺炜。

　　在公安机关的笔录中,有部分涉案人员提到过吃药后打架的情况,职业敏度性也让竺炜注意到了这个情况。

　　2020年11月10日,安吉县检察院决定对章永志作出附条件不起诉决定,考察期为12个月。

　　只是检察官没想到,在接下来一年的考察期里,章永志滥用右美沙芬的威力才显现出来。2020年12月,在嗑药状态下,在酒吧正打临时工的章永志打了人。

　　章永志父亲强制把他扭送到了天子湖派出所。在这里,章永志对民警拳打脚踢、破口大骂……

　　竺炜敏锐地意识到,右美沙芬滥用的危害可能远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她决定对这起寻衅滋事案件再一次进行系统梳理。

　　竺炜发现,在安吉的这群边缘未成年人圈子里,滥用右美沙芬已成一种群体性现象。

　　开启公益诉讼监督新领域

　　针对这些情况,安吉县检察院未检部门立即开始行动。一支由第一检察部主任竺炜、检察官助理汪超、开发区检察室主任李琳、开发区检察室检察官助理蒋丹妮、第一检察部干警袁霞五个人组成的办案队伍成立了。

　　发现章永志服用右美沙芬后,竺炜曾跟公安与药品监管部门就此事做了多次的沟通与探讨,可是因为右美沙芬是非处方药,因监管力度不足,而一度让治理陷入僵局。

　　检察官们最终决定用公益诉讼方式来督促市监部门加强对流通到市场上的右美沙芬的监测与管控。

　　2021年3月,安吉县检察院向安吉县市场监督管理局制发检察建议,一是加强对右美沙芬市场流通的监测、管控;二是建立健全部门协作和共享机制;三是注重对社会大众科学安全用药的宣传教育。在收到检察建议后,安吉县市场监督管理局在两个月的时间内进行了回复并整改。

　　由安吉县检察院上报的公益诉讼案件立案请示引起了湖州市检察院第六检察部主任章春燕的注意,在她的带领引导下,检察官再次对所有未检案件进行了一次系统的梳理。

　　要启动公益诉讼,需要满足两个必要条件:一是该案是否侵害了“未成年人(药品安全)公共利益”,二是相关主管部门是否存在监管不到位的情况。

　　此外,安吉县检察院在湖州市检察院的指导下,联合安吉县市场监管局建立全省首个未成年人药物滥用风险防控机制,依托数字化监管,同步做好对未成年滥用药物患者的跟踪戒断等综合救治工作。

　　药物滥用造成的性侵案件

　　在梳理中,李琳发现了一个之前忽略的线索。

　　在卓斌案中有一名涉嫌强奸罪而另案处理的,而该案的三位受害者都曾提到过“吃药”这个关键词。

　　汪悠美、秦思夜、李如悯曾经是四海广场里未成年人小团体里的一员。从不幸福的家里逃出来的她们落入了另一个毒穴。

　　小团体里的“大姐大”李银珠给了无家可归的她们一个住处,然后,要她们付房租,付药费,付不起就用身体偿还。

　　汪悠美和秦思夜完全是被逼着去出卖身体的,对方一直威胁她们“如果不听话,就把嗑右美沙芬的事情举报出去”。

　　李银珠靠她们赚了十几万元,三个小姑娘一分钱也没有拿到。

　　从2020年开始,就有7名涉案未成年人存在右美沙芬滥用的情况,致身心受损有致瘾反应,其中涉罪未成年人4人,未成年被害人3人。也就是说,右美沙芬滥用一案符合侵害“未成年人(药品安全)公共利益”的条件。

　　右美沙芬管控可能存在问题

　　在调查中,检察官们发现右美沙芬滥用引发的社会问题早在20年前就有报道,为什么这个问题迟迟得不到解决呢?

　　药监部门曾表示:“由于右美沙芬是非处方药,所以在职能上我们无法对药店进行强硬的限制。”

　　章春燕想到,右美沙芬之所以能通过国家标准的药理检测,是因为它是在遵循医嘱的合理范围内进行的。可是如果涉及到滥用的问题,一切都不一样了。

　　在调查中,他们发现很多药店在线下并未履行用药指导和遵医嘱的要求。更严重的是,2021年之前右美沙芬作为甲类非处方药,正通过微商等途径在市场上进行大范围流通,且普遍存在着加价销售的情形。

　　在湖州市检察院的带领下,检察官们又一次在全市范围内对未成年人滥用右美沙芬的情况进行了一次系统调查,结果发现了600余条异常购药记录,8起网络违法售药案件,46名涉案未成年人有右美沙芬滥用史。

　　接着,由湖州市检察院党组副书记戴立新、湖州市检察院第六检察部主任章春燕等7位检察官组成了一个未成年人非处方药滥用治理可行性的课题组。

　　他们决定从数字检察这个角度下手,进行重点药物与特殊指标的设定,将重点监测人群纳入平台数据管理,开通药物滥用风险识别、配置预警等级(红、橙、黄码)进行风险提示。并视未成年人药物滥用预警的性质,将涉事未成年人的诊疗防治等通过救助平台转介至有资质的医疗机构等。

　　2021年4月,湖州市检察院立案并开展调查取证工作,将在刑事案件中调取的涉案人员微信聊天记录等,作为公益诉讼案件证据材料,并固定公益受损事实等关联证据,证实不特定未成年人利益受到损害。

　　2021年4月25日,湖州市检察院向湖州市市场监督管理局制发检察建议,一是严格落实监测药品销售实名登记制度,对未成年人购药异常情况予以管控。二是加大右美沙芬网络经营流通的监管力度,依法查处非法销售问题。三是对右美沙芬成瘾性及安全风险开展测评,推动提升药品级别。

　　检察建议发出后,湖州市市场监督管理局采纳检察建议,依法排查销售记录34112条,排查网络销售企业326家,查处网络违法售药案件8起,追踪滥用涉案药物人员89名。

　　2021年5月,德清县、吴兴区、长兴区、南浔区检察院向各地的市场监督管理局制发检察建议,实现了公益监督在右美沙芬滥用领域的全覆盖。

　　非处方药升级为处方药

　　竺炜对《方圆》记者说,单从市级层面上解决这个问题是不够的。右美沙芬滥用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它的本质是非处方药,如果药品的监控等级没法进行一个根本性的变化,那么药物滥用的问题依然会卷土重来。对于市监和药监部门来说,一个已经上升到社会甚至国家层面监管上的问题,其实很难靠基层的力量完全来推动解决。

　　而检察机关的这种共振是连续的。浙江省检察院对湖州检察机关办案情况加强指导,同时建议浙江省教育厅等单位开展涉案药物的交易监测、专项检查、成瘾性研究,自下而上推动国家层面研究调整右美沙芬药物管制级别。2021年7月,由湖州市检察院上报的警惕成瘾性非处方药“围猎”青少年问题类信息获得了时任浙江省委书记袁家军和时任浙江省省长郑栅洁的批示。

　　2022年,由安吉县检察院办理的这起案件入选“3·15”检察机关食品药品安全公益诉讼典型案例,并最终入选最高检第43批指导性案例。

　　2021年12月,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根据各地上报案件信息和反映情况,将右美沙芬口服单方制剂由非处方药转为处方药管理。药监局发布的公告还对药品说明书进行了修订,增加了过量服用右美沙芬可能产生的症状,如精神混乱等,删除了长期服用无成瘾性和耐受性的表述。

　　2022年11月,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发布《药品网络销售禁止清单(第一版)》公告,将右美沙芬口服单方制剂纳入禁止通过网络零售的药品清单。

　　竺炜说:“我觉得,干未检工作最重要的是怀抱一颗初心。只要我们检察官在这个小小的环节上帮助孩子做出了改变,或许就能带来一个良性的循环。”

　　这种良性的循环仍在安吉县检察院未检部门里不断发生着。

　　(文中涉案人员均为化名。本文有删减,更多内容请关注《方圆》7月上期)